朝曦霁青霜

试论《寒夜》中汪文宣与曾树生既定爱情悲剧的原因

     

      《寒夜》是最能代表巴金后期创作风格与水平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围绕三个主要人物,即汪文宣,曾树生,汪母展开故事,描写自由恋爱的知识分子家庭如何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破裂,表现出国民党统治区旧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更重要的是,它还蕴涵着对人性和家庭伦理关系的探索。但是和巴金以往的那些小说不同的是,《寒夜》的构思原形不是来自作家自己的生活经历,相反,这部读来令人心生凉意的作品创作于他新婚后的甜蜜幸福之时,巴金纯粹靠想象构思了这个家庭破裂的辛酸故事。


      作品中运用大量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使主角的性格极为突出鲜明。我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在这篇小说中,性格也决定着汪文宣的事业、爱情和家庭。他性格上的缺陷让他在工作的公司受尽歧视,嘲笑和责难;他对于母亲对妻子无理责难的无原则迁就和忍让导致家庭的分崩离析,也将自己推向了死亡。汪文宣以自己的软弱和退让来换取各方面的平衡,但是非但没有得到平衡,反而使各方面的矛盾加剧。


       本文将从家庭伦理学和心理学出发,以对汪文宣性格的分析为主要切入点,分析汪文宣与曾树生之间爱情走向悲剧的原因。


       一、截然相反的性格


       作品中人物的感知、性格、气质、思维、意志、人格等各种心理现象、情感状态与性格特征都是文学批评中精神分析批评的内容,其中,人物性格的分析占有重要位置。所谓“性格”,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观点,一般指个人较稳定的对现实的态度和与之相应的习惯化的行为方式,表现为人在社会生活中与众不同的心理特征,包括意志特征、情绪特征和思维特征等。例如:勤劳或懒惰,勇敢或怯懦,果断或优柔寡断等都是人的性格特征。关于性格的主导特征,黑格尔认为,人物性格“具有定性”,就是要有“特殊性和个性”,显出更大的明确性,应该有一个主要的方面“作为基本的突出的稳定的性格特征”,即所谓“定性”。


      《寒夜》中对汪文宣性格的“定性”是自卑和懦弱。我们能从作品中看到汪文宣在他所工作的“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受尽歧视,嘲笑和责难。“编辑部主任兼经理周XX忽然在主任室里抬起头来,朝外面看,看见了他,也不说什么话,却露出一种轻视的表情”,“除了钟老,谁都不理他,连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讲一句话”,这样的文字比比皆是。而他对这一切不尊重的言语和行为的反应却是:“可是他连鼻息也极力忍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周主任会注意到他心里的不平”。他心里也有诅咒、反抗,可是这只能说是阿Q精神在他身上的体现,他的种种表现让人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与之相对应的,和汪文宣处于同等地位的“钟老”,“是一个有趣的人,脸上常带笑容,和同事们处得不错,爱喝酒,爱说话,他在这里没有家室,也没有亲人。”同事们非但没有因为他地位不高、无依无靠而去欺负他、歧视他,相反还“称赞他‘会生活’,‘会享乐’,‘会安排生活’。”得到了大家的喜爱和尊重。


       作者没有解释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起汪文宣,甚至厌恶他,但我们可以推断出汪文宣的这种表现和心理活动是因为怀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而这样的性格和自卑感是大家对他怜悯又轻蔑的主要原因。


       从心理学上来说,自卑者会经常轻视自己,自卑心理严重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他本人具有某种缺陷或短处,而是不能悦纳自己,自惭形秽,常把自己放在一个低人一等,不被自己喜欢,进而演绎成别人看不起的位置,并由此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所以我们可以说,如果他不那么软弱,不那么自轻自贱的话,上司和同事们也会对他“另眼相待”的。


       同时,汪文宣与周围环境的不和谐,不能仅仅解释为小知识分子与被物质和时代异化的现实社会的格格不入,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的本性都那么懦弱,像汪文宣这种软弱到没有自我的也仅仅是少数,读来让人既觉得心酸,又不可避免地产生不喜之情。


       读完整部作品,我们也知道,他之所以具有这样一个“典型”性格是与他成长于一个早年丧父的单亲家庭和拥有一个强势的母亲分不开的。在《个性心理学》提到过:“父亲对儿童性别角色上起着重要作用。父亲为男孩提供模仿同化的榜样,为女孩提供与异性成人交往的机会。幼年没有与父亲接触过的儿童,在性别的社会化方面,往往是不完全的。”父亲这一家庭角色的缺失对后来汪文宣的自卑与懦弱性格的形成产生极大影响。


        同时,除了后天因素外,先天遗传因素也是一大原因。《个性心理学》上说:“性格是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其中,遗传因素是性格的自然前提。”作品中多次提到曾树生和汪文宣的孩子小宣,巴金是怎么描写这个孩子的:“怎么,他笑都不笑一声,动作这样慢。他完全不像一个小孩,他就像他父亲。”“母亲说:‘小宣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孩子太像你了!’”从作者对小宣的描写来看,小宣从小就具有一种懦弱、死板、和书呆子的性格,而且与父亲小时候的性格以及现在的性格是相同的,所以小宣的性格正是对父亲的遗传和继承。


       这侧面说明了汪文宣的软弱怕事、胆小怯懦并不只是环境造成的,而是与他成长的家庭密切相关甚至是与生俱来的。家庭对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和发展是具有重要和深远的影响。家庭把遗传基因传递给后代,同时家庭又是儿童的最初生活环境,先天前提与后天影响双重作用下,造就了汪文宣的不健康性格。


       前文提及,本文将汪文宣的性格作为主要切入点分析,接下来则是对曾树生的相对简略的性格分析。与汪文宣的性格截然不同,曾树生的定性是“外向,乐观”,她是一个生活中的强者,有反抗精神,有现代女性身上追求自由独立的精神,积极向上,尽力去把握自己的命运,也努力改善家庭的生活条件。虽然在那个乱世,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她最终能做的不过是保全自我,但我们也能看出她与汪文宣之间天差地别的性格差异。正是这样的性格不契合,成为他们爱情最终走向破灭的重要推手。


       二、冲动草率的“婚姻”


       此处的“婚姻”用了引号,两人虽然组成了家庭,甚至还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可是他们只是同居关系,并没有经过公证,正式结为夫妻,而这也是曾树生后来可以自行“出走”,不受束缚的原因。两个人的“婚姻”由爱情而来,这样冲动草率,没有经过深思熟路的婚姻,在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当爱情消散,婚姻就变成空中楼阁。


       在读到汪文宣与曾树生的爱情时,我明显感受到其中的不和谐,不真实。巴金没有在作品中阐述过汪文宣和曾树生的恋爱经历,而是一开篇就将读者带入到两人已经非常不合谐的婚姻生活中。对于他们的结合,巴金只是说他们都从上海某大学教育系毕业,因为共同的教育理想:办“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而走到了一起。


        爱情的产生和持续难道是这么简单的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爱既是圣洁的,又是世俗的。从家庭伦理学上讲,爱情是双向的选择,瓦西列夫在他的《情爱论》中写:“爱情的深刻基础是由生物因素(性欲、延续种属的本能)和社会因素(社会关系、两人的审美感受和伦理感受、对亲昵的追求等等)构成的。”在《爱的解析》中对这样的标准进行了一定的解释:“理想的男子所显示的是力量,它包括身体的力量和财富的力量。他健壮魁梧、精力充沛,有阳刚之美,同时他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未来组建家庭时可靠的物质保证者。”很显然汪文宣并不是这样一个理想的对象,他矮小瘦削、体弱多病,成长于一个不富裕的单亲家庭。


       摒弃相貌和经济的因素,爱情的产生和持续还有许多其他内在因素的作用,比如共同的理想爱好、共同的三观等等,尤其以双方性格的和谐最为重要,而这一点,两人之间又存在鸿沟。当然,这样性格上的鸿沟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不然曾树生也不会与汪文宣相爱并且组建家庭。


        小说中提到过年轻时候的汪文宣不是这样一个“老好人”的性格,他也是有抱负有理想的。大学时代的汪文宣或许也曾经拥有过激情,但是任谁大学时代和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一起,都会涌动并迸发对前景的渴望和对生活的热情。这样的激情是被身边环境影响而来的,但是由于他内向腼腆的性格,这种激情也仅仅存活于他的内心,而且这种激情在汪文宣身上也是转瞬即逝,从他一踏入远比家庭和校园复杂的社会开始,他的性格就会注定他遭遇种种不顺心。


        而小说中说树生是一位美丽而优秀的女性。她不光“丰腴并且显得年轻而富于生命力”,浑身散发着女性迷人的风韵,而且她勇敢、果断、有思想、有智慧。所以她人到中年仍不缺乏年轻优秀且忠实的追求者“陈主任”。从巴金对中年曾树生的描写我们可以推测出青年时代的曾树生应该更加青春、美丽,浑身洋溢着少女的清纯、可爱,而且想必也应该是追求者甚众的,而她又怎么会注意到沉默渺小、内向腼腆的汪文宣呢?即使两人志向一致,但是有共同的理想并不是爱情得以维持的主要因素。


       而且汪文宣在面对众多的竞争者时,他的自卑和懦弱一定会让他放弃对树生的追求而选择默默离开。作品中有一节描写他发现妻子在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散步,他却“不敢迎着他们走去”,最后犹豫了半天,还是“只有垂头扫兴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地方去了”。后来这位 “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被确认为自己的情敌“陈主任”后,他不光不敢去和对方理论较量一番,而且也不敢在妻子面前强调自己丈夫的身份,要求妻子守好自己的本分,反而心甘情愿充当失败者,甚至觉得树生与陈主任走在一起才有“和谐感”。以致后来自己越来越自卑,树生在他眼中已成为一位“天使” ,他永远也“配不上她”,他将自己的软弱胆怯发挥到了极致。


       有着丈夫身份的他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去面对众多的竞争者了。从曾树生这一角度而言,她“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爱动,爱热闹,需要过热情的生活,想活得痛快,想要自由”,这与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汪文宣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年轻时吸引对方的优点逐渐消失,激情不再,爱情慢慢走向终结,这段草率冲动结成的婚姻也随之瓦解。


       三、失衡畸形的家庭


       汪文宣的原生家庭是不圆满的,在幼年丧父的情况下,他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在《个性心理学》中提到:“母爱在儿童的性格形成和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是儿童性格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有研究表明,母亲的养育态度与孩子性格的形成有紧密的关系,支配欲强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孩子:消极、缺乏主动性、依赖、顺从;爱干涉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孩子则幼稚胆小、神经质、被动;娇宠孩子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孩子则是任性、幼稚、神经质、温和。


       汪母对儿子既娇宠又支配干涉,她早年丧夫,遵循着传统伦理道德而守寡,这使她一生寂寞孤独,她于是便把母亲的爱和女人的爱全部倾注在儿子汪文宣身上,并在潜意识里占有儿子的全部感情。这样的母亲多多少少有点变态和霸道,儿子的一切行为都在她的监控中,她不能容忍别的女人占有儿子的感情,所以她是很难容忍儿子结婚的,更不容许儿子与她不满意的女人结婚。


       汪文宣从小成长在母亲这种强势的母爱下,早就形成了非一般的对母亲的依赖之情和无原则的顺从个性。正如书中所写的:“他在母亲面前还是一个温顺的孩子”。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讲汪文宣是不可能在没有征得母亲同意的情况下与树生恋爱的,更不可能违背母亲的意愿与母亲不喜欢的女人结婚。这一结论从汪文宣与曾树生及母亲的家庭生活琐事也能看出来,他对母亲的任何言语永远都是“唯唯诺诺”。虽然他深爱着树生,但他却从不在母亲面前表现这种情感,甚至于母亲对树生不满、误解、和非难,他也从不为之辩解。他明知妻子并没有什么大错,错在母亲,可他却无原则地安慰母亲说:“妈,你不要难过,我不让她回来就是了。”“妈,你不要伤心,我不会偏袒她,我是你的儿子”等等这样的偏袒话语。


       在《文学心理学》一书中写到:“人类的言语现象并非听和说那么简单。言语现象实际上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物理、生理、心理发生发展的过程。”汪文宣的话语正是他软弱性格的体现。汪文宣不冷不热的态度致使母亲认为曾树生在儿子心目中不过尔尔,屡次叫他休妻再娶。如果汪文宣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母亲也会因为怜惜儿子而试着去接受树生。


       这样我们也不难理解树生的“出走”是如此的反反复复。从决心留下到最终离去,并不是因为她怕吃苦,贪图荣华富贵,或是感情发生了转移,而是无法得到温情与慰籍的家庭寒了她的心,对汪文宣的爱被这样的家庭环境逐渐消磨殆尽。作品中曾树生曾经这样说:“要是她不天天跟我吵,要是他不那么懦弱,我还可以......”汪母的风言冷语是逼曾树生出走的导火索,但汪文宣模棱两可的态度才是逼走曾树生的最根本原因。汪文宣以自己的软弱和退让来换取各方面的平衡,但是非但没有得到平衡,反而使各方面的矛盾更加剧了。正如曾树生所说:“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


       所以在读完整部小说后,我非常疑惑以汪文宣的这种个性怎么敢不顾自己母亲的反对与树生恋爱结婚,平日他都不敢顶撞母亲一句,何况是母亲最重视的婚姻大事呢?他敢违背母亲的意志吗?这个问题或许只有汪文宣知道。


       综合以上因素,汪文宣和曾树生之间即使能产生爱情的,但他们的爱情注定走向悲剧结局,就如同两条永不会相交的平行线,纵然因为意外有了交点,最后仍逃不开渐行渐远的结局,这是他们个人爱情的悲剧,却也是多重因素作用下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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